那一年，面包飄香最近幾個月來，有不知名的人送面包給我。送的人是一位年輕人，我住的公寓治理員問他是誰，他不肯說，他說他的老板是李老師的忠厚讀者，聽說李老師喜歡吃面包，所以就送來了。這些面包果然初級，我在全臺灣各個面包店去找，都沒有找到這種面包。

　　有一日我回家，看到那一位年輕人正要離開，我偷偷地尾隨厥后，居然找到了那家面包店。

　　進了門，迎面就是撲鼻而來的法國面包的香味。大師傅注意到了我。他問我是不是李老師，我說是的，他說老板看護，如果李老師來，就要接受特別照顧。

　　我坐在小圓桌旁邊，看到外面一棵樹的影子，正好斜斜地灑在窗子上，這扇窗是有格子的那一種，窗簾是瑞士白紗，看來這家店的老板很有品位。

　　大師傅拿了一個銀盤子出去了，原來他預備了一套下午茶來招待我。大師傅陪我一路享受，因為這些食物才出爐，吃起來當然是滿口留香，但是大師傅說，另有更精彩的在前面。精彩的是什么呢？

　　是一種烤過的薄餅，卷起來的，里面有餡，我一口咬下去，發現薄餅里有餡的汁出來了，餡已經很好吃，因為餡汁進入了薄餅里，餅本身也好吃得不得了。當我在又吃又喝的時候，我聽到外面人聲嘈雜，原來大批食客也在享受每日出爐一次的烤卷餅。

　　大師傅通知他們，每日只出爐一次，現烤現賣，也不外帶。因為這種餅冷了就不好吃了，每人只能買兩塊，但是老板免費招待咖啡或紅茶。我都不敢問價格，我想凡是免費招待茶或咖啡的食物，一定不會便宜。我看了一下這些食客，都是新竹科學園區工程師樣子的人，有一位還通知別人，他吃了以后要趕回去加班，這些食客也很相助，吃了以后自動將店里規復得干干凈凈。

　　我對這家店的老板感到十分好奇，就問大師傅能否見到他，大師傅說他一定會來，叫我在一張沙發上歇息一下，他去找老板來。

　　老板還沒有來，卻來了一個小伙子，他拿了一個大信封出去，說老板要我看一下。我拆開信封，里面全是算數的考卷，考的全是心算的題目，比方說15×19，答案就寫在前面，學生不可以經過一般的乘法歷程，而必須經由心算，直接算出答案來。

　　我想到來了，十年前，我教過一個小學生，每一次教完了，他就要做心算習題，一開始他不太厲害，之后越來越厲害，數學成績也一向保持在95分左右，可惜得很，他小學畢業以后，就離開了新竹，我再也教不到他了。他家景十分不好，我也陸陸續續地聽到他不用功念書的新聞。我雖然心急如焚，但鞭長莫及，毫無辦法。

　　我曾經去看過他一次，還請他到一家飯館去飽餐一頓，那時他初一下學期。我勸他好好念書，至少不可以抽煙，不可以打架，不可以飲酒，不可以嚼檳榔。他都點搖頭，說實話，我只記得他事先叛逆得很厲害，一副對我不理不睬的模樣。

　　這個孩子之后沒有升學，我聽到新聞以后，曾經寫過一封信給他，第一勸他無論如何不要去KTV做事，第二勸他一定要學一種技能，這樣將來才能在社會立足。我雖然寫了好幾封信給他，他卻都沒回。

　　就在我回憶往事的時候，老板走出去了，原來一進門時看到的大師傅就是老板，也就是我當年教過的學生。他說他進入中學以后，因為家景非常不好，不僅沒有錢補習，有時連學雜費和營養午餐費用都交不起，他知道他絕對考不上公立中學，也絕對念不起私立高中，只好放棄升學了。

　　他很坦白地通知我，他是很想念書的，但是家景不好，使他無法安心念書，有一次他跑進清華大學去玩，看見那些大學生，心里好生羨慕，回家夢見自己成為大學生，醒來大哭一場。

　　就在這個時候，他收到我的信，他以為我會責備他放棄升學的，沒有想到我一句責備的話都沒有，我只是鼓勵他要有一技之長，他想到我曾帶他去一家飯館吃飯，吃完以后在架子上買了一大批面包送他，他到現在還記得那批面包有多好吃。

　　初中還沒有畢業，他就跑去那家餐廳找工作。也是運氣好，他一會兒就找到工作了，從此以后，他就一心一意地學做面包。兩年前，他自己創業，開了這家面包店。

　　我的學生雖然從來沒有回過我的信，卻始終對我未能忘情。我當年勸他要學得一技隨身，他現在豈止一技隨身，他應該是特技隨身了。

　　在我要離開以前，我又考了他幾題心算的題目，他都答對了。他送我上車的時候問我：“李老師，你有好多博士學生，我可只有初中畢業，你肯不肯承認我也是你的學生呢？”我通知他，他當然是我的學生，而且將永遠是我的得意高徒，我只擔憂他不把我當老師，畢竟我只是他的家教老師而已。

　　他知道我將他看成我的學生，露出一臉燦爛的笑臉。這個笑臉帶給了我無比的溫暖。我其實什么都沒有教他，只教了他兩件事，“不要學壞，總要有一技隨身”，沒有想到這兩句話如此有效。